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跨越世紀的信號2:日記裡的臺灣史(17-20世紀)

2024-03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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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偕一行前往奇萊平原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馬偕一行前往奇萊平原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馬偕博士及學生們經三貂嶺,爬山越嶺往宜蘭地區傳教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馬偕博士及學生們經三貂嶺,爬山越嶺往宜蘭地區傳教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馬偕博士傳教之便,所收藏之民間佛像及神主牌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馬偕博士傳教之便,所收藏之民間佛像及神主牌。貓頭鷹出版社提供

跬步千里:十九世紀馬偕的傳道之旅   林紋沛著

一八七一年底,長老教會傳教士馬偕(George Leslie Mackay)從加拿大來到福爾摩沙,在臺灣展開二十九年的傳教生涯。馬偕不只在臺北傳教,也和本地傳道人一同前往新竹、苗栗一帶,並翻越雪山山脈進入東部,在整個北部傳教區一共建立六十多間教會,洗禮三千人。這些傳教成果來自一步步的紮實足跡,馬偕走遍北臺灣,認識各地人群,他的日記寫下了一趟趟傳教之旅,也記錄觀察和研究心得。

 

十九世紀臺灣島內交通

十九世紀臺灣島內交通相當不便,南北向交通受到東西向河川阻隔,陸路運輸不易。雖然從雞籠到枋寮有官道可走,但官道其實只是簡單的泥土路,可供行人通行,無法走牛車。臺灣南來北往運費高昂,和一水之隔的沿海省分以海運聯絡或許還更便利。因此,中南部將過剩稻米銷往福建時,北部反而從江浙進口稻米。

交通不便,想到達許多地方多半只能依賴雙腳,若經濟寬裕可以僱轎,或在部分港口間乘船穿插水路,否則就只能從臺灣頭走到臺灣尾,光是想像起來就不容易。一八八八年以後,隨著臺北城開始現代化,馬偕偶爾會坐火車往返艋舺、錫口等地,也坐過幾次人力車。一九○八年,基隆至高雄的縱貫鐵道全線通車,南北向交通才真正改善,近代觀光也隨鐵路建設而開始蓬勃發展。一九九一年,南迴鐵路完工後,環島鐵路網才正式建立。

一八九○年的宜蘭花蓮之旅:馬偕的文化觀察

宜蘭是馬偕重要的傳教區,宜蘭原設噶瑪蘭廳,隨著漢人開墾腳步日益加速,在一八七五年改制為宜蘭縣。馬偕一八七三年至一九○○年到宜蘭、花蓮傳教共二十八次。一八九○年來到宜蘭、花蓮時,已在這一帶耕耘了十七年,洗禮的信徒多達兩千人。這次旅行主要乘船移動,當地官員還好心借他一匹小馬。昔日剛來到宜蘭時,徒步走遍蘭陽平原,願意聽福音的人卻不多,現在努力已漸漸開花結果。

馬偕一八七三年十月第一次到宜蘭探路,一八七五年四月再度來到宜蘭,這次身邊不只有阿華等人,還有領事阿赫伯同行。他們取道山路(應是今日的淡蘭古道南路)翻山越嶺前往宜蘭。山路難行,地形陡峭,道路緊貼幾近垂直的岩壁,下方溪谷深不可測。山區經過大雨洗禮,草木一片溼漉漉,馬偕自嘲就像「溺水的老鼠」。一行人加快腳步,第三天終於抵達蘭陽平原最大的城鎮兼縣治所在:三結仔街。馬偕等人展開傳教工作,阿赫伯將名片送給當地官員,獲贈雞、鴨等禮物。

一八七五年的宜蘭行,每日徒步跋涉近三十公里,交通費去不少力氣。這次搭配水運和騎馬,可以把更多精神花在傳教工作,除了前往已設立教會的各個村子主持禮拜,還特地拜訪飽干(今 Cipawkan/德安部落)、薄薄(今 Pukpuk/仁里部落)等「南勢番」村莊,兩地屬今日的阿美族南勢群。

一八九○年八月三十日,馬偕來到新社(今貢寮新社),並繼續往南方前進,九月四日從花蓮港登陸,來到奇萊平原(約相當於今花蓮市區)的大社(加禮仔宛)。大社有不少人樂意聽道理,馬偕講道時只有少數人能擠進屋裡,一大群人必須站在屋外聽。隔天馬偕騎著小馬,學生步行,一行人來到飽干和薄薄,根據馬偕的描述,兩個部落特徵一致。村子四周是高大的竹林環繞,一走進村落大門,迎面就看見一間長形竹屋,覆著茅草屋頂,四面沒有牆壁,好幾個男人坐在裡面,一面編織藤條一面討論事情,記錄進出村莊的陌生人。

一旁就是村子的水源,是上寬下窄可以往下走的水井,靠近地面的開口直徑大約三十公尺,漸漸往下收窄,底部直徑不到一公尺,深度不超過六公尺。地上圍著高一公尺的矮竹欄,斜坡鑿出階梯,階梯兩邊一樣圍著矮竹欄,可以由此走下去井裡取水。現在井裡水量不豐,不過大雨時一定能儲存不少水。除了井水之外,村裡還有清澈的泉水,周邊一樣圍起欄杆,甚至還有藤製隔牆,分開沐浴和洗滌的地方。男女老少都在這裡一起洗澡,沒有男女之防,也不覺得羞恥或起絲毫邪念。

家屋的排列沒有特定規則,每間屋子都長得差不多,長十五公尺,寬六公尺,屋脊高近四公尺,但屋簷只高約一公尺。地基由六十公分寬、十五或二十五公分厚的石板構成,地基上豎起竹竿,上面再搭屋梁。木板由下往上蓋成屋頂,不用釘子固定,而是用藤條綁住。屋頂覆蓋的茅草將近六十公分厚,向外伸出整整一公尺左右,彷彿形成走廊,不過高度太矮,無法走在底下。地板鋪設近三公分厚的藤條,用撕開的藤條把平鋪的藤條綁在一起,晚上就睡在地板上。一端留下一平方公尺左右未鋪藤的地面,用土填平,是生火的地方。房子既堅固又整潔,住起來比潮溼的地面高出三十公分,有益健康。

部落製作陶器的方式和巴勒斯坦人或本地的漢人都不一樣,陶土挖出後用石頭搥打再加水,用手捏出陶罐,一點一點慢慢加土成形,不使用輪盤。水罐和猶太式水罐相仿,只是高度較矮,兩邊有把手,把水罐頂在頭上時可以抓握。婦女負責一切負重搬運,她們走下水井,把罐子裝滿水後頂在頭上,走起路來跟柱子一樣筆直,真是賞心悅目。

村中可以看到柚樹、香蕉樹、檳榔樹、柿樹、梅樹等果樹,還可看到荖藤,這是檳榔樹上常見的爬藤植物,這樣一來吃檳榔就很方便,需要的荖葉和檳榔果唾手可得。部落人人吃檳榔,檳榔也用來招待客人和朋友。樹蔭下、家裡、路邊,處處可見一群人嚼檳榔,用葫蘆等容器裝滿石灰,拿著一袋袋菸草葉和檳榔。石灰是在海邊燒貝殼、珊瑚得來,菸草是自己種的。大家的嘴巴成天嚼個不停,吃檳榔、嚼檳榔、吐檳榔,一邊繼續準備檳榔和雪茄,一刻不停歇。

至於外貌方面,完全沒有人刺青,會戴耳環當裝飾,耳環有各種大小,大都以竹製成,約兩、三公分長。年輕男女戴頸飾,主要由兩、三平方公分的一片片貝殼構成,用線和小珠子串在一起,瑪瑙珠最貴重。部落幾乎人人赤身裸體,男人只在胯下圍一小片布,婦女也是,不過也有些人不是全身赤裸,還有些人穿著像貧窮漢人婦女的衣服。

部落的運作方式是特殊的年齡階級制度。男人被編入階層組織,按年齡每五歲分一組,共有九組。第一組是最年長的五十五到六十歲,接下來第二組是五十到五十五歲,一直到第九組的十五到二十歲。每五年將新的年輕人編為一組,賽跑決定誰當首領。部落頭目一樣透過賽跑決定,由各組首領賽跑,從中選出優勝者。

每一組都負責不同工作,有的開路,有的耕田,有的編藤,偶爾集合某幾組或所有人一起狩獵、戰鬥、收割等等。親兄弟可能被拆散至不同分組別,因此朝夕相處的同組成員比親兄弟更親。年紀較輕的組別均受上一級年長者約束,人人敬畏長者。長者有時會將年輕人趕出村莊六天,六天內沒有人敢回來,因為處罰絕無寬貸。膽敢回來的人,房子會被拆毀、妻子被趕走、財產全部毀壞,自己則挨打後再被逐出村子,直到獲准回來為止。

馬偕想起在大社看過類似的事情。聽說有一天第二、三組外出打獵,卻被長者發現他們沒有認真的深入高山叢林,反而耽於玩樂,於是回村後立刻受罰,被暫時逐出村子。馬偕正和幾個大社人談論此事,個個都是身強體壯的年輕人,忽然看到三個長者現身,這些年輕人轉眼就跑掉了,可見他們對長者的敬畏和服從。一旦聽聞自己部落的人遭到其他部落殺害,年輕人會被召回來一起去作戰。

馬偕以九頁日記細數自己在飽干、薄薄的見聞,詳細描述建築、陶器、檳榔、飾品、年齡階級等各方面的文化,寫到家屋、集會所、井等建築時,不只描述建材和工法,也說明建物的使用情形,展現長久以來對此地人群的認識,這是短期旅行難以企及的深度觀察。從日記無法確定馬偕是否會說東部原住民的語言,但同年底另一趟深入屈尺山區的旅行中,馬偕提到他向一位婦女「說了幾句原住民話」,可以看到馬偕時時學習新語言,積極認識不同人群。

馬偕的深刻認識不只展現在旅程中的文化觀察,也轉化為博物館收藏,他和學生常在臺灣各地採集標本,致力開拓臺灣博物學這本「未寫之書」。馬偕一八九五年出版的《臺灣遙寄》(From Far Formosa)提到他在淡水的博物館有各種礦物、動植物標本,也收藏漢人、平埔族、原住民的器物,包括樂器、農具模型、武器,此外還有偶像和祖先牌位,是信徒改信基督教後捐棄的物品。這些藏品是多年累積下來的成果。

日記沒有提到博物館開設的日期,一八八五年以後常提到有人來參觀博物館,其中有來臺旅行的西方人,也有臺灣本地人及官員,可以想像馬偕配合博物館陳設向他們活靈活現的介紹臺灣,說明本島的氣候、動植物,講解漢人、平埔族、原住民的文化,以及長年傳教旅行的心得和傳教工作的進展。馬偕二十九年來在臺活動,走出豐富足跡,累積對臺灣的系統化知識,成為西方人(甚至本地人)認識臺灣的一扇窗。

一步一腳印,走入各地傳教

馬偕一行人克服險阻,忍受身體的疲憊病痛,前進各個村落傳播福音。雖然難免受挫,甚至有傳道人因族群衝突而不幸喪命,但整體而言仍經營出豐碩的成果。馬偕從加拿大橫渡太平洋來到福爾摩沙,他所帶來的宗教、科學知識及醫療能力成為北臺灣開教的核心資源,日常生活充滿學習、授業、醫療、傳教、旅行的忙碌工作,和傳道人與信徒一起開拓教會網絡。馬偕也在臺灣娶妻成家,一八七八年和五股人蔥仔(後改名張聰明)結婚,育有兩女一子,全家齊心投入傳教事業。

除了融入當地,馬偕也和西方人社群密切交往,住在北臺灣的西方人多和馬偕時有往來,來臺旅行、上岸休閒的西方人也常來拜訪馬偕。馬偕向他們分享在地知識,也邀他們一同旅行,西方人則熱心贊助傳教事業。例如巴克斯船長就常趁著船隻停靠淡水時拜訪馬偕;領事阿赫伯曾和馬偕一同前往東海岸;又如陶德曾提供馬偕最初的落腳處,也向教會熱心捐獻。馬偕活躍於北臺灣,既融入在地社群,也創造出以信仰為中心的在地網絡。馬偕不只是教會網絡的重心,在宗教上、知識及人際上也成為連接臺灣和西方世界的節點。

馬偕筆下記錄旅途的種種,有跋涉的艱辛,也有動人的風景。臺北盆地內可沿淡水河系通勤各地,但水運通行範圍有限,大部分地區缺乏方便的交通手段,只能徒步前往。獅潭底之旅展現交通、住宿的難處,也透露旅途潛在的危險。往東翻越雪山山脈來到蘭陽平原,宜蘭、花蓮一帶有許多人樂意聽道理,原住民的特殊文化也吸引馬偕的目光。

旅行見聞豐富了馬偕對臺灣的認識,馬偕在旅程中遇見友善或不友善的人,彼此講不同語言、擁有不同風俗和信仰,旅行則成為相互認識的一種途徑。馬偕發揮博物學、民族學知識,記錄接觸各地人群的第一手資訊,也把握機會採集標本、收集器物,將知識保存並重現到博物館中。馬偕在臺生活二十九年,隨著一次又一次走訪各地,對臺灣由陌生到熟悉,觀察愈來愈深入、愈來愈詳細,更將臺灣視為摯愛之地。跟隨馬偕的雙眼、雙腳,彷彿能重新看見十九世紀下半葉臺灣社會充滿活力、衝突頻仍的複雜人群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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